
在双峰县西南部与邵东团山镇交界处,耸立着一座山峰,石龙山。
清同治年间,湘乡县志这样描述石龙山:“一峰独秀,常有云气缭绕,远望南岳,近见邵邑连和余和二山。”石龙山地形奇特,怪石嶙峋,山腰有一岩洞,深不可测,据说那边通到了邵东。突兀裸露的巨石,远看酷似龙头龙角,山洞犹如张开的龙嘴,这大概就是石龙山名字的由来。
石龙山脚下,便是花门镇大坝村。这里地势平缓,低矮的山丘起起伏伏,属典型的丘陵地貌,视野开阔,土地肥沃,是文化底蕴深厚、历史悠久、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。白练般的大坝河,在村子里拐了几拐,曲折蜿蜒,如空中舞动的缎带,轻盈飘逸;又如十七八岁的少女,活泼灵动,欢快地唱着歌儿,向东流淌。河的两岸,是平坦如镜的稻田。
离河不远处,花门四中边上,有两个很大的老屋场,老弹高屋里、新弹高屋里,曾经在那里办过供销社、信用社,大家都知道。但如果说弹冠堂、存心堂,知晓的人,恐怕就不多了。
(一)弹冠堂
老弹高屋里,其实叫弹冠堂。清朝早中期,团山禹氏第50代孙加成公,由石龙山下的南冲村(现合并为大坝村)迁来大坝。其子安耀公,于乾隆八年(1743年),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弹冠堂。据现年88岁的花门供销社退休人员禹佑海和75岁的禹子桃两位老人说,十多年前,老厅屋因年久失修,不得不拆除重建时,在几个脚砖和几片脊瓦上,都清楚地看到,刻着“乾隆八年”字样。
“弹冠”二字,显得有些深奥难懂,一般人,首先想到的,一定是“弹冠相庆”,这个成语,多用于贬义,指同伴即将做官,自己也将得到引荐而互相庆贺。仔细查究,弹冠,指弹去冠上的灰尘,整冠,后多指为官。《荀子·不苟》:“故新浴者振其衣,新沐者弹其冠。”北齐颜之推《古意》诗:“十五好读书,二十弹冠仕。”南宋陆游《忆昔》:“早知虚起弹冠意,悔不常为秉烛游。”
弹冠堂,以厅屋为中心,向东西两个方向对称展开,共有五六个天井,大大小小四五十间房子,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里面还住着二十四五户人家。小时候,我听说有个天井,中间土堆上,种着两棵苹果树,于是,在某年春天花开的时候,专门跑过来看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、鲜艳,带着淡淡清香的苹果花。屋后,从前是一片竹园,坟山禁地。说是竹园,其实竹子并不多,而是种植着松柏、檀香之类的名贵树木,土改时破除迷信,把这些树分给了各家各户,后来陆陆续续被砍光。只有顽强的竹子,生了砍,砍了又生,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,年年都会冒出一茬新笋,生生不息。
在厅屋的横梁上,悬挂有两块黑底金字大牌匾,其中一块,据说出自曾国藩家族,为曾国潢所赠。曾氏和禹氏同源,都是大禹后裔,又同处湘乡一县,因此两姓交往甚密。另外一块匾,何人所赠,写的什么,已经无人能说清楚。在五十年代破除封建迷信的运动中,神台上的祖先神牌被付之一炬,右侧的镀金观音铜像和这两块牌匾,均不知所踪。七十年代,在村小学厨房里,曾见过一块素身无漆楠木匾,被当切菜案板使用,下面隐约可见“洪寿齐天”四个大字。
这座老宅子的前面,是一块大晒谷坪,晒谷坪前面,是三个功能不同的水塘,分别用于饮用、洗衣服、洗杂物。其中,饮用水塘最大最深,塘里有一眼泉,水质清澈甘冽,冬暖夏凉,终年不竭。水塘内侧,整个一圈,宽三四米,是各家各户的菜地,用毛石垒成塘岸,内填熟土,面积虽少,但是菜蔬品种齐全,完全能满足日常需求。
禹氏家族人丁兴旺,英才辈出。自加成公迁来大坝,历经三百余年,开枝散叶,至今已十三代,五百多人口,散居于大坝桥、成达堂、上达堂、广安堂、存心堂、白露堂,邵东团山麻子冲、仁塘张家屋等处。在民国时期,该家族就出过黄埔军校生。解放后,先后有四人博士毕业,厅处级干部近十人。2024年就读于双峰一中分别考上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的禹慧俊、禹欣宇,均出自该家族。
(二)存心堂
斗转星移,时光荏苒,转眼间,一百多年过去。加成公五世孙禹志钦(1839——1894年,讳寿元,号松亭,人称禹大胡子),“天资警敏,遇事敢为”(摘自禹氏族谱,下同),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管理才能和领导才能,当仁不让地成了小屁孩王,调皮捣蛋,样样不落,“年方童秩,好出其机智以役群儿,群儿皆贴服,挚师不能羁。”其父亲俊秀公很开明,顺其自然,感叹说:“是子不安庸陋,殆抱殊质而别具作用者,何必屑屑困于章句。”于是,拿出几十年积攒下来、压箱底的一点老本,交给儿子,让他在宝庆开始学做生意。此时,松亭公年仅十二三岁。
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,仅仅几年时间,禹大胡子便熟谙了经商的窍门,“尽通其术,手握大纲,分责成效。”尔后,他抓住机遇,以汉口为中心,在安化等地长期加工、收购茶叶,出口国外(俗称“红土子”生意,因红土地适合茶树生长),获利颇丰。短短数年间,便积累下了巨额财富。和同时代的三塘铺人刘麟郊、沙塘乡朱紫桂(1838——1903)一样,迅速成为了湖湘茶商巨贾、商界大佬。
大约在1870年代,禹大胡子三十多岁,修建了存心堂,就是现在的新弹高屋里。存心堂距弹冠堂,仅百十米,中间是刘姓的一所庄房(看管山水、收取田租之用)。传闻,禹大胡子愿意用银钱摊地来购买,无奈庄房非一家独有,而是属刘姓族上共有,其内部无法达成一致,禹氏不得不摇头作罢。
“存心”二字,出自《孟子》,犹居心,心里怀有的意念。《孟子·尽心上》:“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”意为通过保持本心,涵养本性,实现与天道(自然规律)的契合,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。《孟子·离娄下》:“君子所以异于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”赵岐注:“存,在也。君子之在心者,仁与礼也。”金·胥鼎《送弟恒作州》诗:“御物当存恕,存心要尽诚。”
存心堂的规模,远大于弹冠堂数倍。前面,是一口大水塘,水塘边有一口大理石围砌的饮用水井。进了曹门,左手边,建有一座二层的戏楼。经过开阔的前坪,是长几十米、宽约二米、有四根石柱的门廊。堂屋正厅,高悬一块上书“好善乐施”的金字牌匾,这四个字,笔法遒劲有力,是光绪二十年(1894年),湖南巡抚吴大徵亲笔所书。吴精通金石、书法篆刻、绘画,清廉勤勉。此匾,是奉朝廷旨意,为表彰禹大胡子义举善行所赠。解放后,作为四旧,匾的去向,成了难解之谜。
1891年,禹大胡子又斥巨资,“大起石工,周砌垣墙,缮修守备”,将整个庄园,用高大的青石城墙围了起来,使存心堂具备了防御功能。他说:当初建房下脚时,风水先生赞了“一发如雷”的好话,我担心今后恐怕“一败如灰”,如果真到了那一步,一个石头可卖一筒米,这一圈的石头,子子孙孙,几代也吃用不完。一发如雷、一败如灰,乃民间谚语,意思是发迹很快很辉煌,但一失败也会很彻底,也指很快会失败。一语成谶,虽然禹大胡子的子孙,没有败掉他的家业,但半个世纪后,改天换地,这些石料,有的被拿去修桥铺路,有的被运去建了河坝。1956年,修建棕树坝,用的石头,就是从这里拖去的。
存心堂,砖木二层结构,青瓦白墙,山字墙垛,雕梁画栋,阶基、天井砌石,都雕刻有花草瑞兽。正堂屋两侧,共有十余个天井,并以天井为单位,形成相对独立的单个四合院。各四合院之间,有巷弄互连互通。实际上,这是一个建筑群落。这座庞大的庄园,房舍众多。在人民公社时期,曾经有三个生产队的社员,集中居住在这里,集体出工,大食堂开饭,浩浩荡荡,蔚为壮观。
在存心堂的东头,建有养性书屋,是由禹大胡子捐建馆所,六位禹姓族贤共同组建的义塾。书屋,是一个大门朝东的独立四合院建筑,可容纳数十学童,且几榻具备。书屋前面,还建有一座长亭,供行人歇脚和学童课间休息、玩耍。解放后,书屋改建成了供销社,供销社撤掉之后,又成了信用社。
存心堂的故事,还有很多。禹佑海老人回忆,1949年10月3日晚上,衡宝战役石龙山战斗前一天,有几个连的解放军指战员驻在存心堂,还有两三门大炮,架设在弹冠堂左侧的大枫树下。战士们都露宿在屋场前面几坵放土砖的田里。当时已是深秋,下半夜湿寒露重,几个老乡想请战士们进屋休息,但他们纪律严明,坚决不进老百姓的家门。只在禹建知家里买了一头猪,按市价付了钱。第二天凌晨,禹建知为解放军带路,到了石龙山脚下,战斗已经打响,非常激烈,战士们把他按倒在一条沟里,让他不要动弹。战斗结束后,他们又护送其回家。
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后,我们这边谣传会发生地震,乡下也的确出了一些怪事。记得隔壁东桥村,就有一口水塘,不断冒出桃花水母,很多人拿了筲箕等工具捞回去吃,说吃了能治什么什么病。存心堂的一个天井,也不断汩汩冒出煤油,每天可搲几桶,当时我去看了,一直疑惑不解。这次,听禹子桃老人说,那里原来有个油亭,应该是碰巧,那些从前埋藏的油料,泄漏出来了。原来如此。
(三)禹大胡子
禹大胡子,名志钦,讳寿元,号松亭,团山禹氏56代孙,职道街,诰授中宪大夫,道光十九年(1839年)三月生,光绪二十年(1894年)十月卒,寿五十六。中宪大夫,为正四品文官,虚职,但品级较高,通常授予有突出贡献或表现优异的官员、乡绅。和禹大胡子同时代的茶商,刘麟郊,同知衔,诰授奉政大夫(正五品)、中宪大夫。朱紫桂,同样在1894年,湖南巡抚吴大徵赠匾“君子有谷”,累赠奉直大夫(从五品)、朝议大夫(从四品)。由此可见,禹大胡子、刘麟郊二人地位相当,比朱紫桂略高。
曾国藩侄子、曾国潢的儿子、曾氏族长曾怀柳(原名曾纪梁,字晓臣,号介石,1842——1925年),为禹大胡子撰写传记,“公性豪迈,有胆识。躯不甚伟,而髯长尺许,目荧荧有光焰,素善病,无事则呻吟,有事则精神百倍。”髯长尺许,有一把大胡子,这就是绰号“禹大胡子”的来历。其身材并不高大,中等个子,身体多病,但目光如炬,遇事精神焕发。
邵邑贡生卿中瓒,也为禹大胡子作传,其中说到:“公拥众数百人,行歌互答,出入危磴险湍之中……”,“越甲午,哥匪果啸聚牢田,附近富室迫胁出金,唯唯从令。次及公,公瞑目曰:鼠偷敢尔,吾且屠之矣。乃与官密议,亲知,招募勇,敢重悬赏购,集势以待。未几,官勇临乡,公麾众以援,匪党宵遁,歼获无数。”可以看出,禹大胡子不畏艰难险阻,身先士卒,有勇有谋,胆识兼备。
处事公正,仗义疏财,是禹大胡子的鲜明个性。“领袖族纲,群服其直;排解纷难,人颂其公。即有受屈于公者,亦自悔憾于理之不伸,不唯没齿无怨,且感公生死而骨肉之,其毕生之见重于人如此。”“日与显要豪杰相往来,凡城中大徭役,及事盘结不可解者,就商于公,公慨然身任,必抵于成。有不足,益以己资。由是声气之广,旁通数郡。巨室贵胄,愿得约为弟兄。宾朋杂远,应酬繁多。而先人遗业,耗费过半矣,公不以为戚,放达自若。”“公才智超群,临危不惧,见强御不屈。然待骨肉,交朋友,遇亲旧,皆从其厚。生平不饰小节,中年以后,持身谨约。然奉祖先,延师傅,款宾客,必出于丰。”“合族万余口,公一呼则响应。人有争竞,公言出则冰释,素所树立然也。”正因为他一贯仗义疏财,处事公直,是非分明,不偏不倚,自然能得到族众、乡亲的信任、服膺和尊重。
善于结交权贵,充分利用政商关系拓展事业,是禹大胡子的致胜法宝。民间传说,他拜曾国藩的母亲为亲娘,看过曾怀柳为他写的传,这显然是讹传,拜曾国潢夫人为亲娘,倒是极有可能。曾怀柳写道:“与余通家累世相契者久,故知之详且尽。”“先大夫澄侯公(曾国潢)器重之,视如子辈,而恒以老松呼之。尝谓余曰:此子弃儒就商,不则词馆中人也。”非常明显,曾怀柳与禹大胡子是以兄弟相称。禹大胡子不惜钱财,结交权贵,“日与显要豪杰相往来”,“巨室贵胄,愿得约为弟兄”。双峰三塘铺王龙文(1864——1923年),光绪二十一年探花,在禹大胡子去世后,以“赐进士及第、翰林院编修衔、武英殿协修、国(史)馆协修”的头衔,为其作《禹氏三世善行记》,充分证明两家关系非同一般。这种与官僚权贵阶层千丝万缕、盘根错节的关系,既有助于巩固他在地方上的影响力,又为他的茶叶生意提供了便利和保障。
急公好义,乐善好施,是禹大胡子生命的最后注脚。早年,他“为粥以待饿者,朝则放炮以来之,晡则放炮以遣之,扶老携幼,填檐塞阶,日且千人。身率子弟,奔走供应,雨汗淋漓,动以月计。”“平坏道,修要梁……又复施衣散谷,佽(帮助)人义举,习以为常。”他出资修建了从青树坪到花门楼的石板路,这是当时的交通要道。扩建团山禹氏宗祠,新修南冲支祠,“公之力居多,而捐金亦不少。”晚年,“每言蕴利生孽,非子孙福。”“谓子弟曰:夫范氏义田、朱子社仓,心切向慕,力不能逮。今坐拥厚资,环顾内外,意欲区区补苴,须缴出公众,方垂永久。”他慷慨捐资一万八千缗,为育婴、积谷、布施、义学、续嗣婚姻,鳏寡孤独等各项善举,家产仅仅给儿孙留下一半。清朝一缗,相当于1.6两银子,按最保守的估算,一万八千缗,不会少于今天的1100多万元人民币。
禹大胡子去世后,“天语下颁,褒以好善乐施四字,赏给子文丞特恩盐提举衔。旨来,其孙也职例贡。”盐提举,即盐课提举司提举,从五品衔。盐课提举司掌管食盐生产、运销、征收盐课等。盐提举显然是个肥差。禹大胡子的儿子,名金相(1863——1901年),讳襄尧,号文丞,“善承父志,施济不倦。”孙,玉感(1883——1916年),讳会涂,号柴来,“肆力儒术,乡闾交称”。“禹氏历三世,而其志不坠……”接力行善,有口皆碑。
多少风流,总被雨打风吹去。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历史的巨卷,翻过了一页又一页。如今,石龙山,依旧傲然挺立;大坝河,依旧日夜东流。禹大胡子,和他的时代,已经离去一百多年,但是,他的故事,仍在流传。(作者 刘自林)
一审:王宏毅
二审:欧阳亚辉
三审:刘郁鑫
总编:刘颂阳
责编:贺磊
来源:双峰县融媒体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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